天光破晓，铅灰色的云层低垂，将晨曦压成一片惨淡的微光。靖王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，在皇帝禁卫军森严的注视下，如同巨兽闭合的嘴，轰然关闭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，也隔绝了最后一丝自由。
“哐当！”
沉重的门栓落下的声音，如同丧钟，在空旷死寂的庭院里回荡。门内，王府护卫面色凝重，手按刀柄，与门外金甲禁军无声对峙。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。
林清羽抱着萧煜，在赵虎和几名心腹护卫的簇拥下，一步步踏入这座瞬间化为巨大囚笼的王府。每一步都沉重无比。萧煜的身体冰冷依旧，但平稳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，微弱却真实，是这死寂中唯一的生机。她手中紧握的冰魄玉髓莲，寒气丝丝缕缕，如同握着一块万年玄冰，掌心早已麻木。
栖梧苑。
阿七和春桃如同惊弓之鸟，看到林清羽抱着王爷回来，才敢扑上前，眼泪瞬间涌了出来：“主子！王爷！”
“阿七，准备热水，干净的帕子！春桃，拿我的金针来！”林清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凝，将萧煜小心地安置回床上。她迅速检查他的状况：寒毒已被冰魄玉髓莲强行压制，蛰伏于脏腑深处，但脉象依旧虚浮无力，如同游丝。更让她心惊的是，萧煜体内那股短暂爆发、击毙高公公的恐怖寒冰内力，此刻如同狂暴的洪流被强行堵回堤坝，在经络中左冲右突，隐隐有反噬之兆！这力量霸道绝伦，却显然超出了他此刻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！
她立刻抽出金针，在烛火上燎过，眼神专注如鹰隼。几根长针带着微弱的颤鸣，精准刺入他胸口、头顶几处要穴，试图疏导那股狂暴的内息，护住他脆弱的心脉。
“呃……”昏迷中的萧煜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，眉头紧锁，身体微微痉挛。一缕暗红的血丝再次从他嘴角溢出。
“王爷！”阿七端着热水进来，看到这一幕，吓得手一抖，水盆差点打翻。
“稳住！”林清羽厉声道，手中金针不停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。她强行压下心中的焦灼，手腕沉稳，继续施针。几针下去，萧煜痉挛的身体才缓缓平复，呼吸重新变得绵长，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。
暂时稳住萧煜的状况，林清羽才稍稍松了口气，但心头的巨石丝毫未减。她走到窗边，推开一条缝隙。庭院外，影影绰绰的金甲身影如同鬼魅，将栖梧苑围得水泄不通。王府高墙之上，也隐约可见禁军巡逻的身影。整个王府，已成铁桶。
“主子……”赵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，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沉重，“王府所有出入口都被禁军接管，只留一个侧门，由他们的人把守，每日只准送入定量的米粮菜蔬。府内护卫被勒令解除武装，集中于西院。影牙兄弟……大部分被拦在府外，只有枭七等三人凭借隐匿功夫，在禁军合围前潜入，现已分散隐蔽。”
林清羽没有回头，目光依旧落在那些森然的金甲上：“太医呢？”
“李德全和刘济世‘暴毙’的消息已经传开。皇帝……派了太医院院使张清源和两名陌生的太医入驻王府‘照料’王爷。人……已经到了前厅，说是奉旨，态度倨傲，非要立刻见您和王爷！”赵虎的声音带着寒意。
“暴毙？”林清羽冷笑一声，“动作倒是快。让他们等着。”她转过身，目光锐利如刀，“赵虎，你亲自去盯着那三个太医。他们带来的所有东西，包括药材、药箱、衣物、甚至一根头发丝，都要给我查清楚！另外，府里所有水源、厨房，加派我们信得过的人手，十二时辰轮值看守！一只苍蝇飞过，也要知道它去了哪里！”
“是！属下明白！”赵虎凛然应命，眼中闪过一丝狠色。
“还有，”林清羽的声音压得更低，“想办法，联络上府外的影牙和……秦将军的人。告诉他们，王府被封，王爷暂时无性命之忧，但被困死。北境战事……才是关键！”她想起那个浑身浴血的北境传令兵，心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。秦烈生死不明，北境防线若破，后果不堪设想！
“属下……定当设法！”赵虎咬牙领命，转身大步离去。
屋内只剩下林清羽和两个忧心忡忡的孩子。她走到床边，看着萧煜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，伸出手指，轻轻拂去他嘴角残留的血渍。指尖传来他肌肤的冰冷触感。
“阿七。”
“奴才在！”
“去把药煎上。方子……按我昨夜写的‘安神固本汤’，药材用我们自己库里的，煎药的水，取小厨房那口深井的，你亲自打水，亲自看着火。”林清羽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，却依旧清晰，“记住我的话，王爷的药，只经你一人之手。”
“是！主子！奴才用命担保！”阿七用力点头，眼神坚定，转身跑向耳房。
“春桃。”
“**……”
“帮我更衣。去见见……那几位‘奉旨’来的太医。”林清羽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。她不能倒，更不能乱。王府被封，她便是这囚笼之中，唯一的支柱和尖刀！
换下染血的夜行衣，重新穿上那身深青翟纹的王妃常服。镜中的女子，脸色略显苍白，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，但那双眼睛，却如同淬火的寒星，锐利、沉静，深不见底。
栖梧苑正厅。
太医院院使张清源，一个须发皆白、面容古板的老者，正端坐在主位下首，慢条斯理地品着茶。他身后站着两名中年太医，眼神闪烁，带着审视和不加掩饰的倨傲。气氛凝滞。
林清羽步履沉稳地走入厅中，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。
“张院使，久等了。”
张清源放下茶盏，并未起身，只是微微颔首，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：“王妃娘娘。老夫奉陛下旨意，与王、李二位太医前来照料靖王殿下。王爷病情如何？老夫需即刻诊视。”
“王爷昨夜旧毒复发，经本妃施针，已暂时稳住，此刻尚在昏睡，不宜惊扰。”林清羽在主位坐下，声音平淡无波，“诊视之事，待王爷苏醒不迟。张院使既奉旨而来，王府上下自当配合。只是……”她话锋一转，目光锐利地看向张清源，“王爷所中之毒，诡谲异常，非寻常药石可医。本妃已寻得关键药引，正在斟酌方剂。在此期间，王爷所用汤药，皆由本妃亲自定方，由本妃信得过之人煎制。三位太医‘协助’之心，本妃心领，但王爷病体虚弱，实在经不起更多‘意外’了。”
她将“亲自定方”、“信得过之人”、“意外”几个字咬得极重，警告之意不言而喻。
张清源脸色微沉：“王妃此言差矣！王爷千金之躯，病情关乎社稷！陛下命老夫前来，便是为保王爷万全！王妃虽通医理，但终究……经验尚浅。王爷用药，岂能如此儿戏？依老夫之见……”
“张院使！”林清羽打断他，声音陡然转冷，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，“陛下旨意，是命三位‘协助’本妃诊治。本妃才是靖王府主母！王爷的病情，本妃说了算！”她站起身，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难看的张清源，“三位太医舟车劳顿，想必也乏了。赵虎！”
赵虎应声而入。
“带三位太医去东厢客院歇息。王爷若有需要，本妃自会派人相请。若无传唤……”她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张清源，“任何人不得踏入栖梧苑半步！否则，以惊扰王爷静养论处！送客！”
“你……！”张清源气得山羊胡直抖，指着林清羽，却在她那双毫无温度、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睛逼视下，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。他身后的两名太医更是噤若寒蝉。
“张院使，请。”赵虎上前一步，手按刀柄，声音冷硬。
张清源脸色铁青，重重哼了一声，拂袖而去。两名太医连忙跟上。
打发走太医，厅内重归死寂。林清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。外有禁军围困，内有太医窥伺，萧煜伤势未明，北境烽火连天……每一步都如履薄冰。
她走回内室。阿七正小心翼翼地将煎好的药汁倒入碗中，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。
“主子，药好了。”阿七将药碗端过来。
林清羽接过药碗，走到床边。她先取出一枚银针探入药汁，针尖依旧雪亮。又仔细嗅了嗅药气，确认无误。这才坐下，捏开萧煜的牙关，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去。动作轻柔而专注。
喂完药，她用湿帕子轻轻擦拭他的唇角。指尖不经意拂过他冰冷的皮肤。
就在这时，萧煜那只搭在锦被外的手，极其轻微地……**颤动了一下**！
林清羽动作猛地顿住！目光如电般射向他的手指！
不是痉挛！那是一种有意识的、极其轻微的动作！仿佛在昏迷的深渊中，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醒来！
紧接着，他的眼睫……也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！速度极快，如同濒死蝶翼的挣扎！
“王爷？”林清羽屏住呼吸，低声唤道。
床上的人毫无回应，只有呼吸依旧绵长微弱。
是错觉？还是……
林清羽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。她紧紧盯着萧煜的脸，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。
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缓流逝。窗外的天色越发阴沉，铅云低垂，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。
“报——！”赵虎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，“王妃！北境！有消息了！”
林清羽心头猛地一跳！秦烈？！
她立刻起身，快步走到外间。
赵虎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沾满泥污、带着干涸血渍的皮囊水袋！显然是以最隐秘的方式传递进来的！
“是影牙兄弟拼死送进来的！秦将军……秦将军的亲笔！”
林清羽一把接过水袋，拔掉塞子，里面是一卷被鲜血浸透大半、字迹潦草到几乎难以辨认的兽皮！
她迅速展开，借着昏暗的光线，辨认着那力透皮背、带着无尽悲壮的字迹：
“王妃钧鉴：末将愧对王爷所托！**潭血战三日，死士折损殆尽！终……终擒获巫颂！然此獠狡诈狠毒，身中焚心蛊，油尽灯枯，临死前引爆秘窟毒瘴！末将身中剧毒，仅率残部十余人突围！金线环蛇胆……得手三枚！然蛇胆离体，药力将散，需以寒玉封存！末将命不久矣，已命死士‘孤狼’携蛇胆与巫颂头颅，星夜兼程，奔赴王府！万望王妃……救王爷！北境……戎狄势大，雁门已破！末将……无颜……愧对……王爷……秦烈……绝……笔……”
兽皮信笺的最后，字迹被大片暗褐色的污血覆盖，模糊不清。那力透皮背的“绝笔”二字，如同泣血的烙印！
秦烈……重伤垂死！
金线环蛇胆……得手三枚！正在送来！
巫颂……伏诛！
但北境……雁门关已破！
巨大的悲恸、狂喜、沉重如山的信息如同洪流，瞬间冲击着林清羽的神经！她紧紧攥着染血的兽皮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，身体微微颤抖。
成功了！却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！
秦烈以命搏来了蛇胆！搏来了巫颂的命！
但北境的烽烟，已燃至家门口！
“主子！”阿七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，从耳房出来，看到林清羽脸色苍白、身体微晃，吓得惊呼出声。
林清羽猛地回神，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。她将兽皮信笺迅速收起，贴身藏好。金线环蛇胆正在路上！这是最后的希望！绝不容有失！
“赵虎！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，“传令所有影牙！不惜一切代价，接应‘孤狼’！确保蛇胆安全送入王府！哪怕……只剩最后一人！也要送到！”
“是！”赵虎眼中燃烧着决死的火焰，轰然领命！
“另外，”林清羽的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际，又扫过庭院外森严的金甲，“告诉府外的兄弟，盯紧宫里！盯紧所有通往王府的道路！皇帝……绝不会让我们轻易拿到蛇胆！”
“属下明白！”赵虎转身，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，消失在门外。
林清羽独自站在厅中，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。她低头，看向自己的掌心。那里，似乎还残留着冰魄玉髓莲的寒气，残留着萧煜肌肤的冰冷，残留着兽皮信笺上秦烈鲜血的粘稠感。
最后一份药引，正在血与火中奔袭而来。
而这座囚笼之外，是虎视眈眈的皇帝，是岌岌可危的北境。
笼中，是依旧昏迷、却仿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萧煜，是那株散发着梦幻寒气的冰魄玉髓莲，是即将到来的、带着秦烈生命余温的……金线环蛇胆。
她缓缓握紧手掌，仿佛要抓住这沉甸甸的希望和绝望。
转身，重新走向内室。
药味弥漫中，萧煜的指尖，似乎又极其轻微地……**颤动了一下**。
天光惨淡。
风雪欲来。
困兽之斗，已至终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