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术室顶上那盏巨大的无影灯，白得刺眼，像一颗冰冷的太阳，悬在我逐渐模糊的意识之上。

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几乎成了实体，钻进我的鼻腔，又沉甸甸地压进肺里，

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濒死的滞涩感。冰冷的金属手术台透过薄薄的布料，

贪婪地汲取着我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，四肢百骸都浸在一种麻木的、沉重的僵硬里，

只有肝脏的位置，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、搅动，

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撕心裂肺的剧痛，提醒我它正在分崩离析。快了，就快了。

我死死盯着那盏灯，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。冰冷的药液正通过手背上的针管，

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血管。只要灯灭，门开，那颗带着健康活力的肝脏移植进来，

我就能重新活过来，重新呼吸到没有消毒水和死亡阴影的空气。求生的本能像最后一点火星，

在我冰冷的身躯里微弱地燃烧着。就在这时，那轮“白太阳”，倏地熄灭了。毫无征兆。

整个空间瞬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黑暗吞没，紧接着是几盏应急灯幽幽亮起的惨绿光芒，

如同鬼火般在墙壁上跳动。手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骤然打破，

仪器的蜂鸣变得尖锐、急促、混乱，像垂死野兽最后的哀嚎。“怎么回事？电源呢？

备用电源启动！”主刀医生压抑着惊怒的低吼在黑暗中炸开。

“备用电源……备用电源也跳闸了！正在检查！”器械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，手忙脚乱。

“病人血压在掉！心率不稳！”麻醉师的声音紧绷到了极点，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。

我的心脏猛地一沉，沉入无底的冰窟。那最后一点火星，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彻底扑灭。

恐慌像无数冰冷的触手，瞬间攫紧了我残破的肺叶和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，

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变成徒劳的挣扎，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。不，不能这样！

肝源是有时限的！它等不起！我等不起！混乱中，手术室厚重的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隙，

走廊里明亮的灯光像一把利剑刺了进来。一个年轻护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，脸色煞白如纸，

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带着哭腔在混乱的仪器警报声中尖利地穿透进来：“主任！不好了！

肝源……肝源被截走了！是……是林家大**林晨曦那边紧急调用！

说是……说是她情况突然恶化，必须立刻手术！救护车刚把肝源转运车强行拦走了！

”“什么？！”主刀医生的怒吼如同惊雷，震得整个手术室都在嗡嗡作响，“胡闹！

这是匹配给林晚的！林晨曦的排期在后面！她的指标根本不足以立刻手术！这是谋杀！

”谋杀……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，狠狠扎进我的耳膜，直刺大脑深处。

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逆流，冲上头顶，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，四肢百骸彻底失去知觉，

只有肝脏的位置，那早已习惯的剧痛，此刻化为一种灭顶的绝望，疯狂地撕裂着我。林晨曦！

又是林晨曦！一股蛮力不知从何而来，驱使着我像一条离水的鱼，

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剧烈地弹动起来。束缚带勒进皮肉，我不管不顾地挣扎着，拼命扭过头，

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那条门缝，望向外面灯火通明的走廊。就在那里。我的养父林国栋，

那个永远一丝不苟、威严如山的男人，

此刻正小心翼翼地、近乎虔诚地搀扶着一个纤细的身影。我的养母沈明玉，

她身上那件昂贵的羊绒披肩滑落了一半也浑然不觉，

正用我从未见过的、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和心疼，紧紧搂着那个女孩的肩膀，

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她的背脊，嘴唇无声地开合，像是在说着最动人的安慰。

被他们如珠如宝般簇拥在中心的，正是林晨曦。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病号服，

显得格外娇小柔弱，长发披散，脸色苍白，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珠。

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，完全依偎在沈明玉的怀里，

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、楚楚可怜的小白花。似乎是感应到我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，

林晨曦微微侧过头，视线穿过混乱的医护人员，穿过冰冷的门缝，

精准地捕捉到了手术台上狼狈挣扎的我。她的嘴角，

极其缓慢地、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。那不是一个笑容，更像是一道被风吹开的涟漪，

转瞬即逝。她甚至没有力气把嘴角完全扬起，只是那双望向我的眼睛，

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脆弱和泪水，只剩下一种冰凉的、居高临下的、带着一丝怜悯的平静。

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，口型清晰得如同烙印，直接烫在我的视网膜上：“姐姐，

别急……反正，你还能等，不是吗？”那一瞬间，

手术室里所有的喧嚣——仪器的尖叫、医生的怒吼、护士的哭泣——都消失了。

整个世界被抽成了真空，一片死寂。只有林晨曦那无声的唇语，像淬了剧毒的针，

一根根钉进我的耳膜，钉进我的大脑，钉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。

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，被我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，铁锈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。

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，发出无声的悲鸣。视线开始摇晃、模糊，

像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画面。她还能等？我还能等？呵……RH阴性血，熊猫血中的熊猫血。

比黄金更稀有，比钻石更难寻。每一次等待配型，都是一场与死神的绝望拉锯战。

每一次希望燃起又破灭，都像是在我残存的生命上又狠狠剜下一刀。这份稀有，

本该是我绝望命运里唯一的保命符，是我挣扎求生的最后依仗。可讽刺的是，这保命符，

却成了林晨曦轻易就能从我胸口撕下、据为己有的战利品。

只因为她是林家真真正正捧在手心的大**，而我林晚，

不过是十年前被他们大发慈悲、从孤儿院那泥潭里捞出来的可怜虫，

一个随时可以为了她而牺牲掉的备用零件！黑暗再次如同粘稠的墨汁般涌来，

带着刺骨的寒意，温柔又残忍地包裹住我残存的意识。视野的边缘开始向内崩塌、溶解。

在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，我最后看到的，是林国栋微微皱起的眉头，

似乎在低声斥责林晨曦不该看我这边。而沈明玉，我的养母，

她只是更紧地搂住了怀里的珍宝，用她保养得宜、戴着硕大钻戒的手，

轻轻捂住了林晨曦的眼睛，仿佛手术室里正在发生的惨剧和我这个垂死挣扎的养女，

是玷污了她女儿纯洁视线的肮脏秽物。冰冷，彻底吞没了我。

……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海里，每一次挣扎着想要上浮，都被无形的重压狠狠摁下去。

耳边是仪器单调而规律的滴滴声，如同冰冷的秒针，一下下切割着我所剩无几的时间。

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，

却再也掩盖不住身体内部散发出的、那种器官加速衰竭带来的、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。

喉咙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，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。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，

视线花了很久才勉强聚焦。惨白的天花板，惨白的墙壁，

惨白的被单……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的白。只有床边输液架上悬挂着的暗红色血袋，一滴，

一滴，缓慢而固执地滴落，通过透明的塑料管，流入我青筋毕露的手背。那是我自己的血。

林晨曦截走了肝源，像掐灭了我最后的生路。林家庞大的财富和权势，

轻而易举地抹平了这场“意外”，甚至没有激起半点像样的涟漪。医生们在我床前摇头叹息，

眼神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悲悯，公式化地重复着“等待下一个合适肝源”的苍白承诺。

而每一次输血，都成了对我生命倒计时的冰冷宣告——我的身体，就像一个不断漏水的破桶，

输入的速度，早已赶不上内里崩坏流失的速度。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。没有敲门，

没有问候，像走进一间早已熟悉的储藏室。林国栋高大的身影率先走了进来，

昂贵的西装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，脸上是惯常的、不怒自威的严肃。沈明玉紧随其后，

身上那件淡紫色的真丝套装剪裁完美，衬得她气质雍容。

她手里甚至还拎着一个精致的保温食盒，

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、仿佛来看望一个普通生病晚辈的温婉笑容。

他们身上没有一丝风尘仆仆的焦虑，没有半分面对垂死养女的沉重。那份从容，

那份置身事外的整洁，像一把无形的钝刀，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缓慢地来回切割。

沈明玉将食盒轻轻放在床头柜上，盖子揭开，一股浓郁诱人的鸡汤香气瞬间弥漫开来，

与病房里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格格不入。“小晚，感觉好点了吗？

”沈明玉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，她甚至伸出手，用指尖轻轻拂开我额前汗湿的碎发，

动作带着一种表演性质的亲昵，“晨曦手术很成功，恢复得也快，真是菩萨保佑！

妈妈特意给你熬了参鸡汤，用的是最好的山参，最补元气了，快趁热喝一点。”她拿起勺子，

舀起一勺金黄的汤，细心地吹了吹，递到**裂的唇边。那香气钻进鼻腔，本该勾起食欲，

此刻却像最猛烈的催吐剂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我看着她精心修饰过的眉眼，

看着那勺承载着“母爱”的汤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恶寒从脊椎骨直冲头顶。

晨曦手术成功……菩萨保佑……给我熬汤补元气？喉咙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又涌了上来，

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汹涌。我猛地别开头，用尽全身力气挥开她递过来的勺子。“啪嗒！

”精致的瓷勺摔在光洁的地板上，应声碎裂。滚烫的鸡汤溅开，

星星点点落在沈明玉价值不菲的真丝裤脚和光洁的地板上。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。

沈明玉脸上的温柔笑意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，

只剩下被冒犯的错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嫌恶。她低头看着裤脚上的污渍，眉头紧紧蹙起。

林国栋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，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，阴沉得可怕。他向前一步，

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了我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。“林晚！”他的声音低沉，

蕴含着雷霆般的怒意，“你这是什么态度？你妈妈好心来看你，给你熬汤，

你就是这样回报的？你的教养呢？”“教养？”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，

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，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，微弱却异常清晰，

像垂死小兽最后的呜咽，却字字带血，“我的教养……就是被你们教会，

如何……像一条听话的狗，

摇尾乞怜地等着……被主人……随时宰杀……去救你们的……心肝宝贝吗？

”我剧烈地咳嗽起来，胸腔里像塞满了破碎的玻璃碴，每一次震动都带来尖锐的剧痛。

一股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，顺着嘴角蜿蜒流下，滴落在雪白的被单上，

洇开一小片刺目的、绝望的红。林国栋的瞳孔猛地一缩。沈明玉看着那抹血迹，

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，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厌恶，仿佛那不是血，而是什么肮脏的秽物。

她甚至用手帕掩住了口鼻。“林晚！你胡说什么！”林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，怒意更盛，

试图用音量压制我的“胡言乱语”，“什么宰杀？什么狗？我们养你十年，给你最好的生活，

最好的教育！没有林家，你早就……”“早就死在孤儿院了，是吗？”我打断他，

用尽力气抬起手，抹去嘴角的血迹，指尖一片粘腻的猩红。我抬起头，

死死地盯住林国栋那双深不见底、此刻却因被冒犯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，

也看向沈明玉那张写满虚伪和厌弃的脸。“所以，这十年……就是一场交易？

用我这条命……换她林晨曦的命？用我的血……我的肝……我的一切？”我惨然一笑，

那笑容扭曲在满是冷汗和血污的脸上，比哭更难看。“告诉我……为什么？

”我的声音颤抖着，带着濒死之人最后的不甘和质问，每一个音节都像在泣血，

“为什么……十年前……要收养我？”这个问题，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，

终于打破了林国栋强装的暴怒和沈明玉虚伪的平静。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。

只有心电监护仪那单调的滴滴声，还在固执地、冰冷地记录着我生命力的流逝，

像一首为我自己奏响的、越来越微弱的哀乐。林国栋脸上的怒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，

只剩下一种深沉的、近乎冷酷的平静。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，

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丝毫属于父亲（哪怕是养父）的温度，只剩下审视一件物品般的漠然。

沈明玉则微微垂下了眼睑，长长的睫毛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，